按照「慣例」,就算有人從中作梗拖延時間,再過片刻衙役和巡街的兵士也就要到了,只要逃出殺手的包圍便可無憂。
可無論是花羅幾人,還是李松君,都不敢再將自己這塊肥肉擱在暗中那些捕食者的眼皮底下了。
梁越在武安縣內經營多年,雖然大多舉動都在幕後神秘人的監視之下,但既然能夠培植出李松君這樣的心腹,便自然也還有些別的後手。李松君帶眾人前往的,正是這樣一處可供緊急逃脫使用的密道。
那是城東一處佛寺。
古剎清幽,據說已有了二三百年的年歲,裡面的僧人都很是精於佛法、慈悲為懷,因此在城中備受敬重。
然而就是這樣一座本該超脫世外的佛寺,卻奇異地成了梁越的後手。
李松君下馬摸到緊閉的寺門前,從懷中摸出個特別的小竹哨,壓在唇邊三長四短吹了幾下,一陣「咕咕咕」如同夜梟叫聲的古怪哨聲隨之響起。
不多時,門內有個小沙彌的聲音傳來:「夜已深了,寺門已關,施主若無要事還請明日再來。」
李松君貼著門縫,低聲回答:「夜中忽然念及七年前故去的先人,心中不安,想來燒一炷香,還望小師父通融。」
門內靜默片刻,而後吱呀一聲輕響,寺門開啟了道只容一人側身進入的口子。
裡面一個與阿玉年歲相近的小沙彌垂頭道:「阿彌陀佛,施主請自便吧。」說完,也不管訪客,便徑自轉頭走了。
花羅再馬背上居高臨下地旁觀著這一幕,回頭貼近容祈耳邊:「嚯,這一幫和尚都被他們買通了?」
容祈靠在花羅背後,冷汗涔涔地搖頭:「阿羅慎言。此事恐怕另有緣故。」
「另有緣故?」花羅順著他的話琢磨了下,「七年前故去的先人……」
七年前,那豈不正是柳溪縣「鼠疫」發生的時候,莫非這寺中僧人與當年之事也有關係?
容祈知道她想問什麼,低低「嗯」了聲。
一行人在李松君的引領下,很快找到了後殿的密道入口。
密道還算寬敞,像是專為逃難設計的,馬匹只需略微低頭便能被牽入其中,而走了大約一刻,再次重見天日時,就已經在城外林中了。
與哨子吹出來的不同,此處梟鳥鳴叫混在風動林木的沙沙聲中更顯瘮人,驀地聽起來幾乎像是有人在笑,饒是幾人膽子都不小,但還是聽得背後發麻。
花羅忽然拽了容祈袖子一下:「據說聽見貓頭鷹笑十分不吉利,怕是要死人。呀!小侯爺,我看那邊好像就有個鬼影子……」
容祈伏在馬上,正在全神貫注地忍耐胸腹間毒發的劇痛,根本無暇分辨她那些鬼話,只依照本能勉強安撫道:「樹影罷了。」
花羅微妙地瞅了他一眼,似乎不經意地抱怨:「你都看不見,怎麼就知道是樹影了,莫不是拿這個嚇唬過人吧?」
容祈:「……」
他就算再心不在焉,此時也聽出不對了,但被疼痛攪得七零八落的思維卻無法分辨出花羅這話究竟是在譏諷自己前陣子故意嚇她,又或是在試探更久之前的往事。
見他有所警覺,花羅便不再追問,抬頭望了望那勾晦暗的殘月:「李主簿,咱們這究竟是要去哪裡?」
李松君:「你不是已經猜到了么。」
從武安縣東側密道出城,再比照星月,便知此時正在一路向東北前行。而提到武安縣東北,最先想到的,不外乎就是那座數千人埋骨的柳溪縣。
李松君道:「梁大人從京中回返時,便已有了不祥之感,因此吩咐我,若是京中有與裴尚書或者楚夫人有關的人找來,便將其帶到柳溪。」
花羅一怔:「楚夫人?」
梁越與裴簡的交情她是知道的,將收集到的證據託付給裴家後人也算正常,但那位從未聞名的楚夫人又是什麼人?
容祈咬牙:「便是先慈!」
花羅:「……」
她想起來了,當日清歡樓那匆匆的一個照面,梁越定然也看見了容祈的臉,恐怕從那時開始,梁越便知道裴簡和楚氏的後人勾搭到了一起,也因此有所預備了!
花羅心念一轉,想起容祈絕不願意承梁越這「老登徒子」的情,趕緊裝做一本正經道:「知道了,如今我正是為裴尚書而來,你可還有什麼旁的東西要交給我?」
李松君垂頭不語,只憋著一股勁拚命趕路。
穿過這片林子,迎面便是一道浩浩江流,或許是因為武安縣全城戒嚴的緣故,此處並看不到任何船家。
那啞巴似的李主簿終於主動開了尊口:「把馬扔下,跟我來!」
花羅看了眼伏在馬背上、大約已經昏睡過去了的容祈,冷冷道:「扔個屁,讓它們跟著游過去!」
李松君本想反駁,話到嘴邊卻又咽了回去。
江上船隻早已被收走,但李松君沿著看似光禿禿的江岸邊走了一會,忽然彎腰推開一塊鬆動的石頭,在底下摸了摸:「就是這裡了。」
隨著他的動作,一條長索漸漸從江水中浮現出來。
花羅難以置信地瞅著那玩意:「你是說,咱們要游過去?」
面前水流並不算湍急,但江面少說也有百丈寬,並不是撲騰幾下就能順利橫跨的小水窪,讓人忍不住腹誹想出這橫索渡江的餿主意的人可真是夠缺德的。
李松君神色陰沉,本來就黑的臉更是沒法看了:「那些人沒有殺掉你我,定然會直奔柳溪,以防那裡還殘留著他們不知道的證據。如果不趕在他們前面找到證據的話,我勸幾位還不如直接回京!」
花羅試了試水溫,覺得還好,便回頭再次試探:「你如何確定柳溪還有證據殘留?」
李松君沒說話,冷哼了聲,越過她率先下了水,笨拙地拽住繩索慢慢往前撲騰。
他動作大水花也大,可半天也沒挪動出去幾尺,花羅便追在他身後嘴賤:「哎,旱鴨子,你倒是說呀!小心等會淹死了,這可就成了千古之謎啦!」
李松君氣得狠狠嗆了口水,簡直不知道世上怎麼會有這麼蠻橫無禮的女人。
卻沒發覺在他身後,花羅的臉上其實絲毫笑意也沒有,眼神漠然得像是在看某種死物。
第二個下水的是阿玉,梁楨緊隨其後,他們兩人皆會鳧水,自己循繩索過江的時候還有餘力牽著馬匹韁繩。
等到滔滔水聲遮掩了最前面的聲音時,花羅才覺得手臂被什麼冰冷的東西輕輕碰了下。
容祈收回手指,小聲勸道:「何必與他計較。」
花羅朝容祈瞪了一眼,忽然想起他看不見,便又冷哼:「那根炭條當初既然能將證據藏到水中,難道就不能自己再把東西取出來,非要你來逞強!」
容祈不由苦笑,知道對方已猜到了他這次毒發的原因,只好搖頭輕嘆:「當時時間緊急,他又不通水性,我是自願的。」
卻聽花羅語調森然:「若非如此,你以為他還能活著走到此地?」
容祈:「……」
他怔了下,心中倏然悸動莫名,像是在堅冰中開出了一蓬滾燙的火焰,可緊隨其後,卻又泛起隱隱的一陣不安。
花羅卻不再多說了,抬手挽起韁繩:「小侯爺,乖乖在馬背上趴好了,少沾些水,等安頓下來我給你施針。」
容祈垂眸:「不必麻煩,我還……」
「再廢話一個字,」花羅冷冷打斷,「我就把你扔在山裡喂狼!」
四下地勢平坦,哪來的山?
容祈略一品味那句話,再次體會到了點讓人不敢深思的含義:「阿羅……」
花羅頭也不回,慢慢地走進水中:「嗯?」
容祈:「……不,沒什麼。」
泅渡還算順利,就連旱鴨子李松君都囫圇個地上了岸,只是略感腹脹而已。可接下來才是眾人始料未及的情況——前方一路都是荒山野嶺,連個人家都沒有,為防追兵發現異狀,幾人也不敢在野外生火久留,只能自認倒霉,草草擰乾衣物繼續上路。
若非是在氣候濕熱的南疆,只怕這深秋時節的夜風就能凍死幾個人。
花羅在心裡給李松君扎了七八十個紙人,眯眼暗忖,若到了柳溪縣他還是這般又臭又硬的脾氣,便不要怪她不夠慈悲為懷了。
正在此時,前方李松君的聲音適時響起:「前面就快到了!」
花羅抬起眼,只見朝霧在漸漸明亮起來的日光中飛快地散去,承載了一夜行程的平坦荒原終於到了頭,蒼碧的山嶺輪廓現於稀薄嵐霧之間,而另一側則是一片無垠的湛藍,不知何時,他們竟已到了海邊。
李松君嗆了一肚子水,雙眼發紅嗓子嘶啞,咳嗽幾聲說:「從前面山腳繞過去,探進海中的那片高地就是柳溪了。」
花羅:「還要繞過去?」
從此處望去,山腳幾乎緊貼著海,白浪不知疲憊地沖刷著裸露的山石,留給人行的道路窄如一線,而柳溪縣的所在也被山勢遮擋了大半,唯一能看見的,便只有海濱高聳的礁石斷崖,漆黑嶙峋,宛如插入海中的一具巨大墓碑。
花羅忽然就生出一種在觀看輿圖時未曾有過的疑惑。
她皺眉瞅了瞅石像似的板著黑臉的李松君,微微向後靠過去,嘴唇湊近容祈耳邊,聲音壓得極低:「小侯爺,山民開化、遷居建縣,難道是扔鞋子選的地方么,怎麼放著四周大片的平原沃土不選,非要把自己困在那麼一片鳥不拉屎的石崖上?」